清明时节,想出去走走。两个人选来选去,决定到富春江边小住几日。从前只知道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为“山水画第一神品”,却从未细看过,不如先去领略一下真山真水。
四月江南多雨,在春雨霏霏中于山间静坐,泉水激石,泠泠作响;好鸟相鸣,嘤嘤成韵,确实别有一番滋味。终于能享片刻清闲的时候,才会关注些琐事,遇到些奇事,就先随笔一记。
今天早上起来散步,在村口遇到一位老人跟我打招呼,问我能不能去他家帮个忙,我当时一愣,心里不太敢进,脚上却跟着去了。他家的老房子就在路边一群包装精致的民宿中间,显得有些瑟缩。屋里很昏暗,除了墙上正中挂着的毛主席像,其他我都没太看清楚。
老人说,他7号要出远门,去北京旅行,女儿给买了个箱子,但是他怎么都打不开上面的锁,说着从屋里拿出一个红色旅行箱。我一看,是个普通的三位数字密码锁。新箱子的默认密码一般是000,开不了的话,估计是无意之间改掉了默认密码,只能一个个试。我折腾了半天,终于给打开了,大爷特别开心,反复感谢,说可以准备出门的行李了,还让我把默认密码改回000,其他的记不住。确实,有些事在年轻人看来轻而易举,但是对生活简朴的老人来说,却是无法逾越的困难,如果子女只是把东西丢给父母用,却没有时间去帮他们把使用方法弄明白,反而会带给他们深深的无力感吧。
走远一点回头看,村口只剩下这家的一位老人,周围的住宅都成了民宿,来来往往皆是过客,想起往昔的乡里乡亲,老人应该会觉得落寞孤单吧,所以才会对去北京旅游那么充满期待。说也可叹,我花了大价钱,折腾到村里来度假,村里人却看惯了山水,一心想进大城市。我们都在费劲心思从自己的围城,走进别人的围城里。
中午吃完饭,我又上山溜达,远远看见路边站着位大爷,小雨中也没撑伞。我走近了,没忍住就问了一句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
大爷说他清明回来上坟,前面山势陡峭,雨天路滑难行,在这里歇一歇。正好我也不急着赶路,两个人就在路边聊了几句。
大爷告诉我,他70岁了,山上埋的是他的母亲,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,九十多岁的时候,去世了,就埋在前面不远处。他从小在这里长大,三十多年前搬到了桐庐县城,再后来跟着儿子去杭州做生意,每年只回来一次,祭拜祖先。
这地方属于富春江镇的芦茨村,叫青龙坞。他们的祖辈从德清一带逃荒至此,靠着生产竹笋,茶叶,桐油,以及拾柴卖柴为生。这条路连接了两个村,一个在桥头,一个在山上,从前加起来有七十多户,一百多人,也算兴旺。八十年代,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放弃耕地,进城打工,老人孩子慢慢也跟着走了,只剩下一两家。
大爷指着周围绿树环抱的群山继续说,三十年前,这山上全是茶叶和竹林,溪边也都是开垦的农田,种着玉米、豌豆和油菜,地荒了以后,野树野草疯长,没几年就全盖住了。村里之前是很窄的土路,后来省委书记到这里来住了一晚,说路太窄了,要修。大领导说话真好使,没过多久,施工队就来了。路修好后,政府又出钱修缮了一部分老屋,然后村民纷纷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开民宿的老板,就形成了这一片民宿群。
我问,那这样,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吧。大爷苦笑一下说并没有,这样的好事,哪里轮得到普通农户。这些民宿,他们能拿到手的也就是一栋楼每月300块钱的房租,几个小楼全租出去每年也就一万多,勉强有点进项而已,大头都让别人拿去了。
那时候雨也渐渐大了起来,我问大爷能不能等雨停了再去,他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回来一趟,一定要向去世的父母把心意进到,说罢还是冒雨沿着马路边陡峭的岔路上山了。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一直消失在了密林深处。
大爷说的这些,是我在旅游宣传册,网红直播,政府报告中都不可能了解的,再看这村里的山水风物,觉得跟之前大不一样了,除了空间的纵深,更多了时间的纵深。住在精心设计的民宿里,体验着所谓的心灵休憩,带给人的新鲜感是短暂的,但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,他们的故事和人生,才真令人触动。我仿佛能看到一场长途跋涉的迁徙,一段筚路蓝缕的经营,一群勤勤恳恳的乡民和一片永远沉默并将更加沉默的土地。
窗外又下起雨来,绵绵密密,淅淅沥沥,似乎永不会停息。雾霭从林中隐隐升起,融化进山顶的流云中,将这幅“富春山居”的图画洗的边角发白。古来就有“巴山夜雨”、“空山新雨”之说,想来雨天才是山居最好的时气,有幸被我们给遇上了。
吴均的《与朱元思书》,之前课本里都学过,文中说:“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。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,奇山异水,天下独绝……鸢飞戾天者,望峰息心;经纶世务者,窥谷忘反……”。山水能让人忘忧,但真正的岁月静好始终是一种人生态度,靠躲进深山,吸风饮露是不可能永久获得的,直面人生的风雨和自己的无奈,才有可能偶尔得之吧。